数风流人物 —— 谈陈金声 • 陈武烈 • 陈育崧
原文:
数风流人物
---谈陈金声.陈武烈.陈育崧
柯木林
不知是否是历史的巧合,在新加坡华文教育史上,对华文教育与中华文化有卓越贡献的先贤,几乎都是姓陈的。
除了大慈善家陈嘉庚(1874-1961),及南洋大学创办人陈六使 (1897-1972) 外,新加坡华文教育的创始者陈金声(1805-1864)祖孙三代; 19世纪20年代华社领袖陈武烈(1874-1934)及其家族; 还有蜚声国际的历史学家陈育崧(1900-1984)等,他们的事迹宛若晨星,依然闪烁于今天华教历史的天空。
我们知道,早期南来的华人,大多数是目不识丁的劳工。由于教育程度不高,或完全没读过书,深知没有受教育的痛苦,因此十分注重子女的教育。早期华人办学的传统与精神,弥漫整个华族社会。所谓有海水处就有华人,有华人处就有华教,就是这个道理。
新加坡的华文教育在20世纪开始时迅速发展。20世纪的前40年,可说是华校的顶峰期。既使在日治时期,可以査考的华校也有300多所之多。1919 年,陈嘉庚创办当时全东南亚的第一间高等学府 --- 南洋华侨中学。40年后,南洋大学成立。至此新加坡的华文教育,从小学到大学,已然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但到20世纪末叶,因为社会的变迁,华文教育已经 转型为华文教学了!
新加坡华文教育创始者
然而,谁是新加坡华文教育的开创者呢?
19世纪初叶,新加坡福建帮出现了一位杰出的领袖人物,这人名陈金声,号巨川,是一位马六甲的侨生,一百年前 “丰兴号”(陈金声的店号)三字,妇孺皆知。陈金声对新加坡社会最大贡献,便是改善居民水供问题。
原来早期的新加坡没有自来水设备,居民饮水,专靠土人汲取,以牛车入市求售,“牛车水” (Kreta Ayer ) 这个地名反映了当日水供简陋的情形, 遇到干旱或火灾,更是不便。陈金声目睹这种情况,乃于1857年11月18日捐钜金一万三千元促殖民地政府兴建自来水库,由麦里芝 (Macritchie)引食水至市区来。可是这项工程并未实现,后来当局乃建造一座喷水池以纪念他慷慨输囊的义举。这座喷水池即是今日屹立于伊丽莎白女 皇道(Queen Elizabeth Walk,俗称五欉树脚)上的陈金声纪念喷泉。
因此, 很多人都知道陈金声对新加坡自来水工程的贡献, 但却很少人知道他其实是新加坡华文教育的始作俑者。1849年,崇文阁在天福宫侧殿剏设,这是新加坡最早的一间华文学塾. 《兴建崇文阁碑记》(同治六年,1867年) 淸楚记录了陈金声捐金880元, 成为大董事。萃英书院成立时, 他又捐献 “基地壹所值价银一千七百一十元正” 作为建筑用地。
崇文阁是否是新加坡最早的华文学塾,至今尚有爭议。但五年后(1854年)在厦门街 (Amoy Street) 成立的萃英书院,则是学界公认的最早华文学塾。萃英书院的大董事仍是陈金声 (碑文镌刻其号陈巨川,见《萃英书院捐题石碑》,咸丰十一年, 1861年)。陈金声作为新加坡华文教育的开创者,其地位无可取代!
陈金声生 于1806年11月18日, 1864年3月14日逝世 。辞世后归葬马六甲 (墓地位于马六甲的 Jalan Tan Tai Pringgit ) ,颇有中国传统 “落叶归根” 的思想。陈金声哲嗣陈明水(1828-1884)继承父业志,在光绪十三年(1887年)捐钜金重修崇文阁; 萃英书院也由他扩建。陈若锦(1859-1917,陈明水之子, 陈金声孙)更秉承先志,从而宏大之。陈若锦也热心社会公益, 发起剙办爱德华七世医学堂(King Edward VII College of Medicine,1904年, 中央医院的前身)等。提倡文教,替海外迁民奠百年之丕基,卓识远见,楷范后人。陈金声家族致力教育事业,历三世而不衰,实在难能可贵。
根据新加坡福建會館于2012 年11月出版的《世界福建名人录。新加坡篇》(页 68)所载,新加坡共和国第七任总统陈庆炎为陈金声的外玄孙女之子 (第六代后裔) 。陈庆炎曾任新加坡教育部长,颇有家族致力教育事业的遗风!
一门俊杰
陈金声与陈笃生(1807-1850)都是同时代的人物。他们两人对新华社会的贡献,永载史册。陈笃生祖籍褔建省海澄县,他英年早逝,辞世时年仅43岁。
陈笃生是大慈善家,创办陈笃生医院,服务人群。陈笃生也是新加坡天福宫首任大董事,当年新加坡华人社会的领袖人物。殖民地政府十分重视他,封他为甲必丹,是为新加坡历史上首获此荣衔之华人领袖。
陈笃生哲嗣陈金钟(1829-1892) 与父亲同样能干,真乃虎父无犬子也!陈金钟能操流利的巫语、泰语,因而使他在商业界外的其他领域中,可以有出色的表现。和平时期,他积极参与立法议会、市 政委员会的事务,协助殖民政府对本岛的治理及策划, 维持地方法律与秩序 ; 陈金钟也时常举行宴会,广邀各族领袖、政府官员,聚集一堂,互相交换意见,以促进社会的和谐。骚乱期间他成了和事佬,调解华族间的纠纷。陈金钟亦担任暹罗 驻新加坡领事,并被泰皇封为披耶(Phyra Asdongkhothitraksa,即侯爵衔),这在新加坡历史上可说是空前的!电影“国王与我”(Anna and the King of Siam 或 The King and I)中的英文教师安娜(Anna Leonowens),就是陈金钟介绍给泰皇拉玛四世(Rama IV )的。
陈金钟之子早逝,其事业由孙子陈武烈继承。《叻报》称陈武烈“年少英才”,而《星报》则谓“英才卓荦”. 从1897年到1916年,陈武烈是天福宫的主要领导人物。1906年完成重修天福宫的任务(见光绪卅二年《重修天福宫碑记》)。
陈武烈亦是同盟会会员,主张革命倒清,为孙中山的挚友与忠诚支持者。1910年,陈武烈于花柏山下的秉德路(Pender Road) 修建豪华别墅金钟大厦 (Golden Bell Mansion),以纪念其祖父陈金钟。1911年12月15日(星期五),孙中山回国就任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途经新加坡,住宿金钟大厦。
陈武烈领导天福宫结束于1 9 1 6年。此后有关他的资料极少,直到1934年10月17日,我们才从《星洲日报》上看到他逝世的消息。当年报载他于“二年前返国”(即1932年回到中 国),在中国患脑出血症逝世,享年60,遗骸火化后运回新加坡安葬, 逝世时最后职衔为侨务委员会委员。陈武烈的墓地在俗称咖啡山的武吉布朗坟场(Bukit Brown),古墓设计独特,墓的两旁各有六道“金光”,相信是受到国民党党徽设计的影响。
此外,陈武烈亦任新加坡女子学校 (Singapore Chinese Girls’ School, 1899年创办) 财政,积极参与社会活动。1906年6月,他與林文庆医生及殷雪村医生设立振武戒烟善社,反对抽鸦片。中国驻新加坡总领事孙士鼎特地向外务部报告此事,同 时也知照殖民地总督,以奨励陈武烈对禁烟运动的贡献。
陈笃生、陈金钟、陈武烈一门俊杰,祖孙三代领导福建帮60年,创办天福宫、陈笃生医院,积极参与社会活动,设立振武戒烟善社,熱心公益,值得一书。
侨史何人秉笔书
逃虎逃秦三百载,相逢莫问武陵渔
金山佬与南洋伯 侨史何人秉笔书
这是陈育崧的诗作,收录在他的诗集《椰影潮声》中。这首诗道出了他个人的感慨,对于今后谁耒继写海外华人的历史,感到忧心重重!
陈育崧是槟城的侨生,具有多重身份。他是新马史学界泰斗,蜚声国际的历史学家。凡是研究南洋史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他也是商人、收藏家、华社领袖。他 受中英教育,双语兼通,身怀好几个新加坡“第一”:第一位创办书局出版“马来亚化”教科书,第一位为非华文主修者编纂系列教材,也是第一位将个人藏书几乎 全数捐献新加坡国家图书馆的学者。1926年毕业后到新加坡陈嘉庚公司任职,不久受海峡殖民地政府之聘,于新马等地任华文视学官十馀年。
陈育崧的学术地位受学界肯定,曾任南洋学会多届理事(1948年任会长),也极力推动 《南洋学报》之创办,1950年获选为华文研习会(Chinese Study Group)会长,尽力提升受英文教育的华人对中华文化与历史的认识。
他虽是厦门大学商科毕业生,可是旧学根底很好,英文程度亦佳,并写得一手迺劲的毛笔字,作旧诗也是他的拿手。1976年11月,他手抄其旧诗作赠我。这 部题为《椰影潮声》的手抄诗稿,作为其史著《椰荫馆文存》(1983年10月出版)的一部分 (参阅《椰荫馆文存》卷二,页 425-435)。
陈育崧治学严谨,因兼有学术与商场实战的双重経验, 故其研究往往可以从阐新的视角看问题。譬如他说,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农民革命,是中国近代史的大事。然而,太平天国运动是受梁亚发的《劝世良言》一书所 影响。梁亚发是一名刻书匠,曾经在马六甲及新加坡两地工作过。这是海外华人思想倒流,从而影响中国政局的一个例子。在新加坡的开拓先贤中,他最尊敬曹亚志 (1782-1831)。他说,每年农历初二必定到社公庙去祭拜,以示不忘先贤的汗马功劳。可能是受了他的影响,每年农历初一凌晨,我也必定到天福宫进 香。
陈育崧有提携后进的精神,在他的鼓励下,1 9 7 3年,我與林孝胜、张夏帏、吴华、张清江、李奕志等同道友好勘察了25处的新加坡古迹,嗣后出版《石叻古迹》一书,作为南洋学会丛书第13种(1975年10月出版)。付梓后陈育崧欣然赐序,以示支持与鼓励。
陈育崧是我敬爱的长辈,我钦佩他那谆谆善诱,仰慕他那博览群书,饱学多识的风度,欣赏他那谈笑风生,语惊四座的口才。许多人认为他是成功的殷商,一代学人,我却把他当作一位难得的导师。
什么启示
综观上述多位陈姓先贤事迹,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什么启示呢?
上述诸先贤芳名,大都可以在位于麦根新路(Magazine Road)的保赤宫内的碑文上找到。保赤宫是由陈笃生与陈金声两大家族的后裔于光绪四年(1878年)联合创建的,主要是供奉开漳圣王。所谓“开漳圣王” 即指唐代陈元光将军(657-711),他随父戌闽开漳,得到唐之封侯,宋代又追封王爵。保赤宫两侧走廊曾用做 “保赤学校” 的教室,现在学校已经停办。保赤二字乃取其“以保赤子”之意。
保赤宫内至今尚保存不少碑刻,其中比较重要的有五塊, 即:光绪四年立的《保赤宫碑记》;光绪九年(1883年)的《保赤宫碑》;另外有一块是民国十五年(1926年)的《重修新加坡保赤宫陈圣王祠 记》;1966年立的《保赤宫陈氏宗祠第二次重修序》,还有是1998年的《捐资修复保赤宫基金芳名》碑。这几块碑文完整无缺, 加上宗祠曾出版一些纪念特刊, 保赤宫的创办与发展已有相当系统的记录。
从光绪四年的碑文上看,“振成吰音使捐金一千两百元”;“丰兴宪章使 捐金一千两百元”。此外,还有其他陈氏族人共囊义举。振成是店号,吰音就是陈金钟,陈笃生之子;丰兴也是店号,宪章即是陈明水,陈金声之子。20年后,即 光绪二十四年(1894年),这两位先贤的后裔,陈武烈(陈金钟之孙)与陈若锦(陈明水之子)再度携手,联合立碑 (见“颖川堂”碑刻,颖川为陈姓灯号)。1998年,上距保赤宫的创建己120年, 在《捐资修复保赤宫基金芳名》碑刻上,我们看到:振成号(陈敬瑰父子有限公司)与丰兴号(陈义明私人有限公司),作为保赤宫的永久名誉主席商号,高居榜 首。虽然陈敬瑰父子有限公司、陈义明私人有限公司与振成号及丰兴号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作为陈氏族人,他们依然秉承先人的精神,继续为保赤宫作出贡献, 传为佳话。
19世纪的新加坡华族领导人多凭财力而取得地位,其社会活动大多数带有浓厚的方言集团色彩,同时也常有超帮的现象。 陈笃生与陈金声两大家族祖孙三代,都是海峡侨生,也是成功的商人,福建帮的领袖。他们所代表的虽然是一个方言群,但其影响力和贡献却超越帮派范围而惠及整 体华族社会。
早年福建方言群是新加坡华族社会中最强大的集团, 他们的领袖也就自然成为华族领导层的主要人物。以福建帮为首的新加坡华人社会,有一个优良的传统,从开基恒山亭的薛佛记(1793-1847),到继起的 陈笃生、陈金声,乃至其后世子孙陈金钟、陈武烈、陈明水、陈若锦等,并没有留下夺权斗争的现象。 福建帮人才辈出,群季俊秀, 他们揖让成风,乐善好施,是这一世代的特点,所以能得到当地政府的重视和侨民的拥戴。福建帮之所以能稳健发 展,全靠他们那种大公无私和卓识远见的领导精神。在新加坡华人史上,福建帮之所以能取得超帮领导权,不是没有原因的。这种表现一直延续到1930年代陈嘉 庚领导的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南侨总会)达到了高峰。及至1950年代,陈六使创办全东南亚唯一一所高等学府南洋大学,又是一个高峰。换言之,从 19世纪开始的往后100年期间,陈氏族人对新加坡华人社会及文教事业,曾做出重大贡献 。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诸先贤不只全是陈姓, 他们都是闽籍人士,而且多是外来移民。历史上,新加坡原本就是一个移民社会,外耒移民对本地文化与教育事业的贡献,不容忽视。这些先贤成功之后,回馈社 会;更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事迹都跟文教有密切关系,因为只有文教事业,才是永恒的!
(作者是本地历史学者)
(原载《国际开漳文化促进大会暨保赤宫(陈氏宗祠)140周年庆典纪念特辑》,2015年10月1日出版,页 26-32)
初稿 29-4-2015 @ 07:57
定稿19-09-2015 @ 2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