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导 言
2017年3月22日(星期三)午后,大雨,笔者在玉皇宫与李至旺道长闲聊。谈话间,得知玉皇宫将于2019年8月迎来其成立五周年庆典。于是向道长建议应际此机遇,理顺新加坡道教的历史,出版专集,藉以长久保存。
道长是笔者的学生。1968年笔者大学毕业后曾执教鞭,他当时就读中学三年级,有师生之缘。此次谈话,我们很快达致共识,决定進行此事。但这是一项颇具挑战性的工程。首先,如何着手?即切入点的问题;其次是对这课题有研究的学术人员那里找?
在新加坡,研究历史的人本来就不多,何况有关新加坡道教的研究也是近20年的事。目前要找对道教有研究,又懂华人史的学者更是凤毛麟角。而且这批学者必须能从文化的层面,把新加坡的道教在理论、社会实践,以及整个历史发展过程做有条理的梳理。
为方便工作,决定先成立编辑委员会,制订方针、全书大纲后再进一步探讨,于是《受禄于天:走進新加坡玉皇宫》专著的出版,由此缘起。
受禄于天
玉皇宫(Temple of Heavenly Jade Emperor)位于直落亚逸街(Telok Ayer Street)150号,在百年古庙天福宫之侧。虽然其成立时间不长,自2013年至今不过五年,但其建筑曾经是庆德会所在地,有非常悠久的历史,而且与道教颇有道缘。
走進玉皇宫,入门处摆设不少道教神祗。大殿上高悬的匾额有《仰弥高》、《参化首》、《鉴在兹》、《克明德》等都是百年文物。其中一匾题为《受禄于天》,出自《诗·大雅·假乐》: “宜民宜人,受禄于天” ,意为“ 受福禄於天”,本书乃以此为名。
这些具有浓厚传统色彩的牌匾,说明该建筑物主人的处世哲学。在《克明德》正厅中供奉有神坛,其石碑刻着“皇清显考讳诸府君禄位”,禄位内的35位先贤,就是庆德会的创始人1 。
庆德会与玉皇宫有何关系?玉皇宫与玉皇殿是否相同?此三者之间的性质又是如何?
玉皇殿·庆德会·玉皇宫
玉皇殿与玉皇宫只是一字之差,容易产生混淆。这里必需先说明一下。玉皇殿位于合洛路(Havelock Road), 这是新加坡华社领袖章芳琳在1887年建立的,是一间典型的华族庙宇,庙内供奉了几乎全是华人社会模拜的神祗 ,既多且杂,集儒、道、释加上地方神于一庙,有跨越三教界线的现象2。
玉皇宫属新加坡道教协会管辖。玉皇宫与庆德会两者之间是如何产生联系的?这里有一个过程。现在就从玉皇宫内一块碑刻《新加坡玉皇宫碑记》说起。
这块铜刻碑文,有1010字,概述了从庆德会到玉皇宫的历史沿革,全文录下:
新加坡玉皇宫是在庆德会的原址上修复而成立的 庆德会是十九世纪上半叶马六甲海峡华人在新加坡的组织 这个具有仲介商联谊会性质的团体 成立于1831年道历4528年岁次辛卯清道光十一年 原有36位创始人 这一年新加坡开埠才12年 他们就在这块新兴的土地上如鱼得水春风得意马蹄捷 今天新加坡的繁荣有马六甲海峡华人的贡献 这批创始人的神主禄位至今仍然完好地保存在玉皇宫内。
早期的海峡华人很有中华文化意识 他们崇尚祖先祭拜 慎终追远 一切婚丧喜节庆仪式均以传统中国礼俗进行 对道教文化的信仰 更视为当然 旧庆德会将至为今玉皇宫 以道教文化为主体 是有其历史渊源的。
2009年1月5日道历4705年岁次戊子十二月初十日 新加坡华文报章《联合早报》刊登一则关于庆德会欲出让的消息引起会长李至旺道长的注意 经过一番努力后在取得庆德会后人同意下 于2010年4月1日道历4707年岁次庚寅二月十七日道教节庆典时 由新加坡道教协会正式接管此历史名楼 并将修缮庆德会古建筑与弘扬道教文化合二为一 担当起协调募捐宣传及监督任务。
2010年12月28日道历4707年岁次庚寅十一月二十三日 新加坡市区重建局批准将庆德会建筑物易名新加坡玉皇宫 在得到新加坡国家文物局古迹与遗址保护司国家古迹基金拨款新币48万5千余元及公众资助下 落架大修工程于2011年8月14日道历4708年岁次辛卯七月十五日中元地官大帝诞辰 正式启动 至2016年4月14日道历4713年岁次丙申三月初八日全部工程完成 前后历时五载 整体工程耗资新币383万9689元1角5分 修缮工程涉及山门 中正堂 祠堂及屋梁等建筑结构与装饰 修缮后的玉皇宫基本保存了庆德会原有的闽南建筑风格。
2015年1月1日道历4711年岁次甲午年十一月十一日太乙救苦天尊圣诞 新加坡玉皇宫举行开宫大典 来自世界各地道长及本地各宗教领袖齐聚直落亚逸街 在道乐缭绕仪仗庄严下由中国道教协会副会长黄信阳道长及开山住持李至旺道长等五位高道进行了开宫门仪式 场面壮观 一座由全真道士管理的海外道教全真分庭道观自此诞生。
2015年8月9日道历4712年岁次乙未年六月二十五日适逢新加坡建国50周年国庆 新加坡道教协会特择此日为新加坡玉皇宫举行古迹重光典礼 正式对外开放 并以此作为新加坡建国50周年献礼庆德会古建筑在玉皇宫的旗帜下重焕光彩 而玉皇宫亦以庆德会建筑作为弘扬道教文化的基地 两者相得亦彰。
际此新加坡玉皇宫国家古迹重光三周年 在住持李至旺道长领导下 邀请新加坡知名历史学者柯木林把这段历史编辑成册 书曰《“受禄于天”走进新加坡玉皇宫》并立碑记 以志永远。
峕
道历四千七百一十五年岁次戊戌六月二十八日
西历二零一八年八月九日 新加坡道教协会立
如果玉皇宫有异于其它道教神观,就是它有一个庆德会作背景。而且庆德会这批创始人,个个崇信道教3。从庆德会到玉皇宫,走了180年。
内容概要
《受禄于天:走进新加坡玉皇宫》内容的设计是一大挑战。经编辑委员会讨论后,决定以三个部分论述,并向新加坡文物局申请经费,我们很高兴得到国家文物局部分资金赞助。
本书共收录15篇文章,概述了新加坡的道教景观、从庆德会到玉皇宫的历程,以及庆德会作为国家古迹的修复经过。
道教是中国本土宗教,其信仰早已融入人们的生活圈里,是入世的。 新加坡道教起源于何时?具体年代已无从考据。根据最早的两间庙宇顺天宫和海唇福德祠的资料分析,新加坡道教信仰的起源,可能早于开埠的1819年,而且是从移民安葬海上浮尸的阴鬼信仰开始的,因为这两间庙宇供奉的主神大伯公,就是道教的土地神4。
神祠庙宇的建立意味着当地已有许多华人聚落,这是从另个一层面证明华人群居力量的形成,同时也说明了新加坡在1819年莱佛士登陆之前,不可能只是一个小渔村或荒岛5。南洋史学界泰斗陈育崧在《石叻古迹》一书的序文里,对早年神祠庙宇的功能及其与新华社会中帮权结构的关系,阐述透彻,很有见地。他认为,神祠庙宇是公众集会的中心,庙宇满足人民的宗教生活,对神祗的崇拜,除了原有的机能外,它的副产物或副作用,往往超过主作用。生活的社会化和集体化,是社群团结和社区结成的主要原动力。所有公众事务和公众活动,以此为范围,成一个社群的聚合轴心,巩固了“帮”的结集,起了血缘和地缘的吸引作用6。
“帮”是东南亚华人社会结构的特征。这是由于移民群中有说不同方言而造成隔阂所形成的。在新马, “帮” 的表现远较东南亚其他地区突出, 这当然是有其历史原因7。新加坡的早期社会则是建立在“帮”的体系上,许多庙宇是以“帮”为轴心。反映在宗教信仰上, 新加坡的道教也有分帮的现象。虽然广东帮的道坛是最早设立的,然而由于福建帮人多势众,所以闽籍人士所设立的道坛也比其他帮派来得多8。
新加坡的道教信仰有其独特的社会景观,一方面是信仰蕴藏于民俗之间,往往佛道不分。另一方面,从官方的统计数字显示,新加坡华人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二,道教徒却不足十分之一,而且信徒有逐年下降的现象。被俗称为师公的道士,对他们而言,道教是一种谋生的职业,而非宗教使命,不像早期的佛庙一样,道观很少有道士驻院,道士驻庙有个漫长曲折的过程,一直到1995年,才完成道士驻院的过程。徐李颖的<新加坡道教的传播与发展>(本书第一章第三节),可以说明这点。
1996年新加坡道教协会(Taoist Mission Singapore)成立之后,由李至旺担任会长至今。从表面上看,道教学会的成立,与新加坡道教总会(Taoist Federation Singapore)在某种程度上形成竞争之势,这似乎是道教组织的分化。然而,内部竞争反而会增加各自的实力,扩大了道教的存在感。因此,道教协会的成立,使得新加坡道教的认同,从模糊到清晰,这正是道教协会成立的意义9 。
由庆德会36位发起人之一的陈明宗(Tan Beng Chong)第六代后人陈坤祥(Tan Koon Siang Ronney) 利用庆德会内部文献撰写的《庆德会简史》;还有薛文仲后人薛淇荣的《庆德会年度祭祀活动》;及林孝胜的《庆德会的宗教景观》,都以《庆德会条规开列》为主要参考资料,颇为难得。过去我们只能从英文翻译版认识庆德会章程, 如今通过后裔的收藏,得以接触原始资料,可以说是一个突破。
这里要特别提及丁荷生教授(Prof Kenneth Dean)的文章。丁荷生是国际著名汉学家,美籍加拿大人,目前任职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主任。他对海外华人,尤其是华人民间宗教的研究,在很多方面很有启发性。此次他受邀担任本书编辑顾问,提供了一篇2016年他在法国学术刊物发表的论文10。此文中文版由许源泰博士意译,作为本书第一章第四节 。为保持原貌,英文原稿经过修饰后也收录书中。
我们编辑委员会对丁荷生教授的文章有极高的评价。丁荷生来新加坡之前,已经长期对闽南与台湾的民间宗教(主要是地方神/道教)做过深入研究。他出生在台湾,中文根底深厚,通晓闽南话。如此出身和学术背景让他能以新视野和广度来探索海外华人及新加坡华人的民间宗教,这是他比在地学者处于更优势的地方。这里有三点评介供读者参考:
* 闽南与台湾在历史上属同一文化体系,因此,道教在台湾社会的传播与发展,基本上可说是一脉相传。然而当飘洋过海来到南洋这个多元文化、多元种族的社会时,道教渗入了多元文化因素而有所改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丁荷生敏感地觉察到这点;
* 文章以保赤宫陈氏宗祠里的一方契砖为例,阐释道教神祇在文化和法政层面的法力无边,可以驱逐原地的鬼魂,让位给开漳圣王陈元光(陈氏族人的祖师爷)11。以往学者论述保赤宫陈氏宗祠时似乎未曾提及;
* 此文初步分析了新加坡独立后, 人口从市区移居新镇,及城市重建规划对华人民间宗教的影响。这方面还有许多研究空间有待学者作系统性深入研究,丁荷生在这里开启了契机。
一般在地学者的华社研究,包括民间宗教研究,其著作往往专注讨论当地/新马/南洋华人移民社会生活的地缘政经环境、华社的帮权结构等等,而忽略侨乡研究这一块。丁荷生文章突显了民间宗教从侨乡‘移民’ 到海外及台湾过程中所出现在宗教理论与实践方面的变迁历程。这种比较研究有助于我们了解本地华人民间宗教的性质。总而言之,丁荷生这篇论文对新加坡的道教文化及广义的民间宗教(包括佛教)研究提出一个很好的方向,值得学者借鉴。
本书启示
传统上,中华民族并没有很明显的宗教观。孔子说过 “敬鬼神而远之”。在历史长河中,对华族有深远影响的宗教是儒、道、释(佛)三教。在教义方面三教各有其一套哲理。孔子的伦理道德学说, 以仁孝为基础;老庄主清静无为,和自然界揉和;佛祖释迦牟尼的教义是大慈大悲,普渡众生。
三教在学理层次上虽有区别,但在民间宗教信仰的实践上,这种区别并不明显,也不重要。在华族社会里,形而上的三教教义被简化和世俗化,终而被揉合而成一致化,形成一种非常现实的宗教观--- 泛神论。三教的神明皆被负以同样的使命,普遍地受沐拜。因此在华族社会里,同时到儒、道、佛庙宇上香并无抵触处。甚至三教的神明同时被安置于同一庙宇内祭祀,和平共处。
华人在信仰方面有着入世的观点,这种宗教观认为神明必需应验保祐生灵,救人于危困,包括生前死后。在生求保平安,万事如意;死后求神明,引进天国。这是旧中国民间宗教观的精神寄托的宗教成份。
因此华人儒释道混合信仰的现象,十分普遍。一言以蔽之,就是三教不分。华人移居海外,也把故乡的神灵外移。海外华人庙宇林立,膜拜各自乡县的地方神,如南安的广泽尊王、安溪的清水祖师、青礁的保生大帝,以求心灵上的安宁。南洋的地方神如大伯公、仙四爷、九皇爷等等,也是重要的民间信仰。其他如关公、如来佛、观世音等等,为多数海外华人共同膜拜的神祗。这种教派界线不分的宗教观点,正是新
马华族民间典型的宗教观。
道教向来在华社并没有得到很好的重视与提升,早期的道观是由和尚主持。道教作为一门学问研究,也是近几年的事。在新加坡,道教传统仪式已日趋简单化、合理化和精简化,以适应刻板的日常生活。然而,对丧葬仪式的要求,仍然一丝不苟。
近年来有一种道教信仰,如九皇爷千秋旦(农历九月初一至初九日),普遍受到各年龄层男女信徒的欢迎。一个混合型的宗教现象,即阴府神明之間通过乩童降灵的互動(週末聚會),也处于上升趋势,这就使道教仪式专家不得不被迫予以回应。虽然目前很难预测道教仪式专家会如何回应处于持续发展和变化中的混合型宗教领域,但作为文明技术之一的力量,道教仪式仍然会成为多数新加坡华人所倚重的生活方式12。
玉皇宫用了原庆德会的遗址发扬道教文化,可谓一脉相承。 如今又际新加坡道教协会成立五周年,出版《受禄于天:走進新加坡玉皇宫》,把道教信仰提升到文化层面,弥补了至今没有一部研究新加坡道教文化的空白,意义深远。
《受禄于天:走進新加坡玉皇宫》
主编
柯木林
2018年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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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参阅本书第四章第二节:林孝胜,〈庆德会的宗教景观〉。庆德会于1831年成立时原有36位创始人。后因其中一名创始者陈坤水违规被开除会籍。有关资料见〈庆德会条规开列〉(道光十二年壬辰阳月,1831年):“ 陈坤水之职 因违犯公司条规,逆娶同盟许贵郎之妻为继室,爰以公司章,出其名,虽其子孙决不准承继其职”。
2 玉皇殿所祀的神属于民间普遍沐拜的地方神,计有:大伯公、灶君、天后娘娘(即妈祖,天妃)、太阳神、天后太阴神、注生娘娘。属于道教的神计有:玉皇上帝、南斗六星、北斗九皇、二十四天将、三元大帝。属于佛教的神则有:观音佛祖、地藏王、如来佛、阿弥陀佛、弥勒佛、普渡爷。属于儒教的神:孔夫子。另外还设置近人之神主牌供亲人祭祀。从这些神名中,可清楚看出主要的地方神和三教的神皆齐集于玉皇殿。-- 参阅林孝胜,〈典型华族庙宇玉皇殿〉,载林孝胜等著,《石叻古迹》(新加坡:南洋学会,1975年4月),页118。
3 前引 《庆德会条规开列》。
4 许源泰,《新加坡道教的起源与性质》,载本书第一章二节。
5 柯木林主编,《新加坡华人通史》(新加坡: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出版,2015年11月),页 8。
6 陈育崧, ,<石叻古迹序>,载林孝胜等著,《石叻古迹》,前引书,页i。
7陈育崧, “新加坡华文碑铭集录绪言” 《新加坡华文碑铭集录》(香港: 中文大学出版部出版 ,1972年), 页 15 。
8 徐李颖,<新加坡道教的传播与发展>,载本书第一章第三节。
9 同上注。
10 原文約一万餘字,参阅Kenneth Dean,Conditions of Mastery: The Syncretic Religious Field of Singapore, Cahiers d’Extreme-Asie 25 (2016),pp.224-225.
11 契砖原文 :“大清国福建省各府州县人氏,现寓西洋新加坡,居住英地监公嘛六甲保赤宫,皈依奉道奠安谢土宅长:振成公司、丰兴公司、暨陈家閤族合众人等。词于戊寅年,备银买得英地壹所,建立庙宇,坐辰向戌,兼乙辛分金丙辰丙戌,穿山甲辰,东西南北四至分明。谨涓今月十六、七、八、九、连二十日,仗道就宅,修建奠安谢土醮一会,于中焚油清安镇符。会满,奉高真祈求景贶,仍备大银六十锭,冥财六十分(厘)。兹道力托得本宅土地神,献兴宅中前亡后化男女众神,嘱付(咐)收受,随果超昇,即日出离宅门。向后母致在宅兴妖作祸,即将屋宇付陈氏开漳圣王元公及陈太傅邕公併家神收管居住。恭对三宝证盟,立砖契、灵符二面,镇埋宅中,永远平安。日后若敢兴祸,以明天宪。仝立契书为炤。右给付本宅土地司命,准此。
知见人山神爷 中见人福德爷
天运戊戌年九月 日立契砖宇人张坚固
代书道人”
12 Kenneth Dean,Conditions of Mastery: The Syncretic Religious Field of Singapore, opcit, pp.219-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