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公传与包公戏
* 柯木林 *
最近,本地掀起一场“包公论战”。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张从兴与洪永治的论争。张君认为,包公这个人物形象,“是不应当随便更动”的;洪君则指出,古人既然可以神化包公,今人自然也可以“天马行空,任意驰骋”,让包公当一下丐帮帮主。两人各有说法,各持己见。
我不想作为张洪二君之间
的“第三者”,更无意介入这场论争,只是觉得这场“包公论战”,实属不必要。因为他们所谈的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彼此频率不同,当然不能正视问题之所在。这
两种概念,一是“包公传”的概念,即历史上的包公;一是“包公戏”的概念,即戏曲小说中的包公。包公戏中的包公,纯属文艺创作的虚构,与历史上的包公是不
能等同起来的。
电视剧包公形象
包公之享有盛名,原因固多,但包公戏的影响,不可否认。包公的戏曲小说,始于南宋,至元代臻于高潮。包公戏塑造了一个高大的清官典范,使包公成了传颂千古,家喻户晓的人物。
包公戏肯定了包公,宣传
包公精神。不过,包公戏的副作用亦不可低估。有的戏情节离奇,荒诞不经,宣扬迷信,神化了包公,也损害了包公。它使人不相信历史上真有包公存在,便是恶果
之一。包公一生未做过宰相,但戏剧中的包公,却一律为宰相装扮。凡此种种更使得包公戏中的包公(艺术形象),与包公传中的包公(历史形象),有一定的距
离,反映在具体事件上,就产生了目前“包公论战”的现象。其问题的症结,在于人们把包公的艺术形象与历史形象混淆起来。换言之,就是把戏曲形象误解为历史
人物。
戏曲小说需要虚构或艺术
加工,但戏曲小说家毕竟不是历史学家,还原历史真相,不是他们的责任。戏曲小说家笔下的人物,可以不用对史实负责。《三国演义》的故事,是“七分事实,三
分虚构”;《水浒传》里的宋江恐怕连“三分事实”也说不上;历史上的玄奘,决不像《西游记》里的唐僧那么窝囊。从小说塑造形象而言,虚构成分往往要比事实
更重要,它可能正是表现人物灵魂之所在,抽掉了这些虚构的成分,所有的名著就失去了灵魂,不能成为名著了。
必须强调的是:戏曲小说中的虚构,不仅要能被广大人们所接受,同时亦要经得起考验,否则虚构就是渣滓,终会被唾弃的。
最后,顺便一谈的是包公有没有小老婆的问题, 这不是本文的重点,但张从兴根据《宋史·包拯传》,说包公没有小老婆(见张从兴,《再为包大人击鼓鸣冤》,1994年6月26日《联合早报》),相信是他对《宋史》的误解,这里稍作说明。
《宋史·包拯传》说:
“拯性峭直,恶吏苛刻…初,有子名繶,娶崔氏,通判潭州,卒。崔守死,不更嫁。拯尝出其媵,在父母家生子,崔密抚其母,使谨视之,繶死后,娶媵子归,名曰
綖”。张从兴在解读这段文字时,也许是断句错误的缘故,把“拯尝出其媵”一句的“其”字,与上文的包繶连起来读,于是误把“其媵”当成是包繶的“媵”(陪
嫁丫头),这是错误的。其实这里指的应是包公的“媵”。
士大夫娶媵是宋代通行的
婚姻形式,是合法的,只是这种婚姻手续比较简便,有时还可以将她送回娘家安抚。根据记载,包公有媵孙氏,包公晚年,让孙氏回娘家居住,当时孙氏已经怀孕,
在娘家生了个男孩,包公长媳崔氏(包繶之妻)知道此事,嘱咐孙氏好好抚养,后来崔氏将孩子接回包家,取小名綖,即包绶,是为包公次子。崔氏对包绶十分钟
爱,尽心养育,包绶亦事嫂如母。这件事在《崔氏墓志》及《包绶墓志》中都有记载。后来,戏曲小说家把崔氏抚养包绶和包绶事嫂如母的事迹,阴差阳错地附会在
包公的身上,这就成了传说中所谓“包公嫂娘”故事的起源。
由此,戏曲小说家之不用对史实负责,可见一般。但作为历史学家,就必须慎重其事了。至于一般人们,可别视戏曲小说为历史,戏曲小说毕竟是戏曲小说,历史终归是历史,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按:本文作者是新加坡宗乡总会学术主任,文章论点为作者个人意见,不代表任何团体。)
《联合早报》 - 张从兴:能正说历史才算精彩 (2015-11-07)
星和娱家戏剧台刚刚播过了范爷主演的《武媚娘传奇》。由于内人喜欢看这部连续剧,我也断断续续地从头到尾陪看了十多集。虽然没有全部看完,但 也能管中窥豹地得出这样的结论:武媚娘在戏里的前半部是在跟老子李世民谈恋爱,在后半部是在跟儿子李治谈恋爱,几乎一辈子都在谈恋爱。
幸好编剧有自知之明,以“传奇”为此剧命名,表明是在戏说历史。否则,我相信武则天这位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肯定会后悔在自己的陵墓之前立了一块无字碑。因为,她再怎么不介意“己之功过,留待后人评说”,也无法忍受后人给她一个“恋爱达人”的评价。
“戏说历史”可以说是华语文艺作品的一个主要套路,而且由来已久。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邵氏电影如《江山美人》(1959年),电懋电影如《西太后与珍 妃》(1964年),堪称戏说历史的代表作。进入电视时代后,台湾华视在1974年播出的《包青天》、香港无线电视1975年首播的电视剧《清宫残梦》, 还是在戏说历史。在那之后,《戏说慈禧》《戏说乾隆》《还珠格格》,乃至近些年在世界各地火得不行的大陆宫斗戏《甄嬛传》等,都是在戏说历史。
平心而论,现代编剧戏说历史也是其来有自。因为打从有元杂剧以来,中国的文艺作品就已经有了戏说历史的成分。到了明清小说盛行的时代,更是加以发扬光 大,四大名著中的两部,即《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就是罗贯中和施耐庵在戏说历史。到了清末京剧盛行之后,在戏说历史的基础上编写的京剧剧本,以及以京 剧为蓝本改编的其他剧种的剧本就更多了。这些戏曲之后又影响了电影、电视剧。
以前的戏曲编剧之所以热衷于此道,历史教育不够普及相信是主要原 因。无论是主创人员还是观众,能读到正史的人其实不多(须知当时的中国老百姓,绝大多数都是文盲,还是线装书的史书也不可能普及)。可是,在上网就能读到 《二十五史》的今天,若影视剧的编剧和观众还热衷于戏说历史,对中国这样一个注重历史传统的国度来说,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其实,正史里记载的 不少人物生平,就是曲折离奇的大戏。这里介绍两位太后的事迹。一位是宋真宗赵恒的皇后刘娥,另一位是和她同时代的辽国太后萧绰。刘娥原本是个卖艺的民间女 子(据说已经嫁给他人为妾),结果被还是王子的赵恒看上,但是因为父母反对,只好把她“寄存”在王宫指挥使张耆家里,不时幽会。等到赵恒登基以后,才把刘 娥接进宫里;曹皇后和郭皇后相继病故之后,真宗才立刘娥为后。由于刘皇后不能生育,就让侍女李氏“代孕”,李氏所生之子赵祯就是后来的宋仁宗。真宗驾崩 后,仁宗还小,就由刘太后垂帘听政。刘太后执政期间,政治稳定,经济发达,有谄臣建议她效法武则天称帝,却被她一口拒绝。尽管不称帝,刘太后后来还是穿上 了天子冕服祭太庙,成为了事实上的女皇帝。
限于篇幅,辽国萧太后的文治武功就不赘述,这里单单介绍她和初恋情人韩德让的故事。他们原本是一对 爱侣,后来因为辽景宗把萧绰征选入宫,韩萧二人只好劳燕分飞。可是,辽景宗是个短命皇帝。他死后不久,萧绰和韩德让就旧情复燃了,两人恩爱相守多年。辽圣 宗耶律隆绪把韩德让视为继父,在他病重时亲奉汤药,在他死后亲自执绋,为他守丧,还把他葬在萧太后的身边。
刘太后和萧太后的生平事迹,充满了戏剧性,根本无须过度戏说,只要适度改编,要拍成几十集的电视剧也不难。而像刘太后和萧太后这样精彩的故事素材,在历朝正史的《本纪》《列传》里,还有很多。
借用历史人物的名字,去瞎编乱造三角恋、多角恋或宫廷斗争,不算什么创意。反之,若能拍出基本符合正史,又能让历史人物栩栩如生,还能吸引观众的影视作品,那才是真正的创意之作。换言之,会戏说历史不算本事,能正说历史才算精彩。
作者是本报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