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柯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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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传统思 想,向来是着重于解决现实的人生问题,出世的宗教思想,自古就不发达。古代的儒家,竭力避免谈及天命鬼神一类的事。西汉儒家虽然喜谈五行灾异,但对于鬼神 的崇拜,尚有一段距离。西汉以后的儒家,更完全屏除儒家思想中的宗教色彩,成为一种纯粹的学派。因此,儒家不能称为宗教,也无法替代其他宗教。道教虽然相 信神鬼,具有浓厚的宗教气氛,但道士的业务,诸如祈雨、治病、捉鬼、炼丹等等,都是为生人解决问题;其主要理论,也是在教人如何养生;对灵魂问题,并无完 满的解释。
既然中国的学 派宗教不能满足人们对死后的种种想法,外国的出世宗教,乃乘虚而入,这是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后日益昌盛的主要原因。唐时,天竺的佛教已渐趋衰微,但佛教在 中国的发展,则到达最高峰。而唐人对佛学的研究,更有极高的成绩和深远的影响(见傅乐成的《中国通史》下册第十八章《唐代的宗教与学术》)。
韩 愈
然而,尽管佛 教在中国境内迅速地繁荣滋长,尽管它对于中国文化有着重大的贡献与深远的影响,但它最初传入中国时,所遭受的反击也不小。佛教的东传中国,是在汉唐时代; 而汉唐时代,也正是佛教遭遇攻击最激烈的时代。——这是无可避免的现象。因为在佛教未来之时,中国境内,原已有深厚的文化,我们姑且不论这些文化的价值如 何,但总不是空无所有。佛教东来以后,便必然地要与这些固有的文化成分相接触。(例如魏晋南北朝时代,盛行清谈;而清谈的内容,便有儒家经典,老庄玄学, 佛教经典等)。由此可见佛教东来,并不是进入无人之境;与之相抗衡的,大有人在。重孔孟学说的,有所谓儒家;重老庄玄学的,有所谓道家,都与佛家抗衡。
历来以儒家立场而排斥佛教的,虽然代有其人,但大抵都仅能有政治上社会上的作用,而不能以学说折之。其中较堪注意者,则为韩愈。韩愈前后对于佛教的态度,及他所受佛教的影响,值得我们研究。
韩愈是儒家中以道统自任者,又擅长文章,富有才气,他出而为儒排佛,是势所必然的。他在《原道》一文中说:
周
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老,则入于佛;……老耆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
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唯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
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古祗士、农、工、商及孔子之教化,今添佛老二家)农
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益也。……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
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指老言)……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其
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
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夫所谓先王之教者,……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谓义,由是之焉
之谓道,足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商,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
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孟轲之死,不得
其传焉。……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佛老之道不塞不止,圣人之道便不流不行。)人其人(僧道俱令还俗),火其书(绝其惑人之说),
庐其居(寺观改作民房),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古文观止》卷七抄引
这样的说法,
俨然是以儒家的卫道者自居,一种“继往开来”、“以道自任”的抱负,跃然纸上。不过,我们总会觉得韩愈这种论调,意气的成分甚多,并没有什么理论的价值。
他以老子与佛教同为被攻击的目标。可是,佛道本不是一家,只是自魏晋以来,研究佛典者多兼研《周易》、《老子》(如《陈书》、《马枢传》云:“枢博极经
史,尤善佛经及周易老子义”,即是一例),使得佛道两者的理论,较为接近而已。然而,儒家健将的韩愈,却不辨真相,不分皂白的一并加以攻击。元和十四年(819年),唐宪宗遣中使杜奇英押宫人三十,迎凤翔法门寺护国真身塔所藏释迦文佛指骨,韩愈上表力争,词尤激切。他说:
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
《韩昌黎全集》卷卅九《论佛骨表》
这种态度,较之《原道》一文中所说的,更为强厉。当时,正值宪宗笃信佛教,以韩愈之言为逆,遂贬之为潮州刺史。于是,儒家排佛的势焰稍息。其实,韩愈当 日所排斥的,大多是与儒家伦理观念,以及人生态度相抵触的佛教仪式或行为,也就是所谓的“教迹”。《韩昌黎全集》卷二《送灵师》诗说:“佛法入中国,尔来 六百年。齐民逃赋役,高僧著幽禅。官吏不之制,纷纷听其然。耕桑日失隶,朝署时道贤”,所指的就是由这种“教迹”所引起的影响。至于佛教所根据的哲学思想 与方法,韩愈并不加以反对,而且尝与高僧大颠往还,以不得解除烦扰为憾。有些不明瞭个中道理的人,却硬指韩愈是始终坚持排佛的,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误解。
韩愈谪居潮州 时,因苦于荒蛮的生活,又缺少平日文章气谊的友好晤言,心境烦闷极了。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当时在潮州修道的高僧大颠。从此,他们两人往来密切,结下深厚 的友谊。韩愈受了大颠的影响,始如大惑方解,终于折服。《韩昌黎全集》卷十的《广宣上人频见过》诗谓“三百六旬长扰扰,不冲风雨即尘埃。久惭朝士无裨补, 空愧高僧数往来。学道穷年何所得?吟诗竟日未能迥。……”,便是对于高僧的理趣有钦愧之意。及至韩移居袁州,与大颠临别时,还赠衣为念(今潮阳灵山寺有留 衣亭,是用来纪念韩愈的),可见他俩真挚深厚的谊情。他在作书与孟简时,这样写道:
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留郭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
《韩昌黎全集》卷十八《与孟尚书书》
在这里,韩愈
既然坦白地承认了他为大颠“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的佛理所折服,可见他所受大颠影响之深。“世之护韩氏者,每不
信大颠所与韩愈之影响,而不知韩愈与大颠的关系,原为不可掩饰的事实,上述的《与孟尚书书》,即其明证”(引罗香林教授语)。韩愈自谪潮返后,由于所作的文字较少,我们无法观察到他思想上的变化,但他排佛的态度,一定不如以前的强厉。我们从元和十五年(820年),他自袁州召拜国子祭酒,行到官城,所作的《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诗中,可以看得出来:“……我昔实愚蠢,不能降色辞。子犯亦有言,臣犹自知之。公其务贯过,我亦请改事。……”(《韩昌黎全集》卷六抄引),可见他不能无动于衷了。此外如长庆四年(824年) 所作《与张十八同效阮步兵一日复一日》诗说:“一日复一日,一朝复一朝。……富贵自絷拘,贫贱亦煎焦。俯仰未得所,一世已脱鏣。譬如笼中鹤,六翩无所摇, 譬如兔得蹄,安用东西跳,还看古人书,复举前人瓢。未知所究竟,且作新诗谣”(《韩昌黎全集》卷七抄引),则又有返求本性的倾向,而渐趋于纯理的境界了。
基于此,我们 可以这样理解:被贬至潮州后的韩愈,对于“外形骸以理自胜”的禅风,已不能无羡于中了。他排佛的结果,不但不能举佛门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 之道以道之”,甚至反为佛门学者所乘,而使他的思想,逐渐趋于心性问题上,构成了日后两宋理学的先河。从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出佛教对中国学术思想的重大影 响。
原载《贝叶》第4期
1969年12月
[附识]
本篇是根据罗香林的《大颠惟俨与韩愈李翱关系考》一文写成。该文收入罗香林著的《唐代文化史》一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