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秉隆的《勤勉堂诗钞》出版于1959年6月。这本诗集,目前在市面上似已绝迹,我是从史学界前辈陈育崧处,得到一册。拜读之余,爱不释手。由于作者本 身是满清末年中国外交官,曾任新加坡领事多年,所以他的诗钞,内容包含许多有关南洋的资料。我尤其喜欢他那些描写本地风光的诗篇,情韵锵铿,读了令人飘然 神往。我于是决定写这篇短文,以向读者推荐这部颇可一读的诗集。
《勤勉堂诗钞》共七卷,内分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及杂体七种文体,是新加坡南洋历史研究会向黄荫普(雨亭)商洽所藏左氏手稿本影印成 的。黄荫普是左秉隆的表甥孙,据说这本诗稿,在中国抗战时期曾经散失,幸好由他从街摊的废纸堆中抢救出来,才得以保存至今。该书附录部分除辑有左秉隆领事 年谱外,尚有曾希颖,陈育崧,黄荫普诸君所写的介绍文章,使读者对左氏生平事迹,有更具体的认识。
左秉隆领事诗著《勤勉堂诗钞》。内容有不少富有本地色彩的诗篇
左秉隆的诗学造诣极深。他的诗意境辽阔,句法清新,令人叹为观止。蔡钧的《出洋琐记》载,“左司马出感怀诗见示,缠绵跌宕,情韵斐然。司马既精英文, 而汉文又如此超卓,殊令人钦羡无已”。田嵩岳的《晚霞生述游》也说,“中朝领事官为左子兴(秉隆)都转,倜傥有大才…多学工诗,曾一识其风范”。可见左氏 才华是见重于艺林的!的确,他的诗有许多地方,“是大胆而脱俗的,新词俚语,经他巧妙的运用,都成绝唱。”1 他主张新词入诗,赋诗歌予新的生命。《勤勉堂诗钞》卷一第十三页有一首“新名词”云:
新理日以开,新思日以发,
不有新名词,焉能意尽达?
老宿拘守旧,誓欲软藤葛。
岂知创造功,未容概抹煞,
我初亦恶之,目钉恨难拔。
习久乃相安,喜其简而括,
诚哉字训孳,生机不可遏。
他不愧是一位足迹遍天下的外交官,见过许多新事物,所以才有这样的见解。他认为,诗人吟诗,贵在自然流露,让心声脱口而出。如卷六〈偶成〉这首七言绝句,即是其例:
好鸟鸣春自得意,闲云出岫本无心。
静观时到欣然际,我不吟诗诗自吟。
他,“性本爱山林” 2,每到一地总是吟咏成帙。他一生的事业,以在新加坡的为最大。陈育崧的“左子兴领事对新加坡华侨的贡献”一文,把他的领新惠政拟之为“韩之于潮,苏之于琼,朱之于漳”,是十分恰当的。在他任新加坡领事期间3,写有不少富有地方色彩的诗篇。这里,让我介绍一些给大家欣赏:
息力新开岛,帆樯笑四方,
左复中国海,酉接九州乡。
野竹冬仍翠,幽花夜更香,
谁怜云水里,孤鹤一身藏。4
南去亚洲尽,苍茫孤岛间,
游踪羁旧史,隔岸是新山。
竹径清风扫,柴门白昼关,
数珠生老蚌,相对一开颜。5
名利脱缰锁,妻拏割赘瘤。
市从三岛入,舟向五湖游。
招隐来松鹤,□机狎海鸥,
故园回望处,斜日满林邱。6
清晓倚高楼,云烟四望收,
山雾环阙秀,海色映帘幽。
此地通华夏,何人务远谋,
大旗遥对处,指点是新洲。7
雨过山村带斜阳,杖藜随意趁风凉,
偶惊飞鸟穿林出,时有落花浮水香。
夹道高椰张似盖,沿溪短竹剪成墙,
闲行不觉归来暮,又见银钧露细光。8
昨从郊外踏青回,乞得灵苗手自栽,
一夜小窗春雨足,朝看日射雀屏开。9
金盘满贮子累累,裹以扶留欲寄谜,
聊赠美人供细嚼,当含冰麝点胭脂。10
十载经营荒岛间,不堪双髯已成斑, 有心精卫思填海,无力蝨蝨惧负山。
圣主恩深多未报,使君辕去不须攀,
汉家循吏推黄霸,为取声威慑百峦。11
十七年前乞退休,岂知今日又回头,
人呼旧吏作新吏,我视新洲成旧洲。
四海有缘真此地,万般如梦是兹游,
漫云老马途应识,任重能无颠蹶忧。12
左秉隆领事手书七言律诗“重领新洲”,诗
中“人呼旧吏作新吏,我视新洲成旧洲”,
颇有人事沦桑之感
《勤勉堂诗钞》中有关本地事物的诗篇,当然不只这些。不过从这些作品中,已不难看出左秉隆诗作的特色是“辞不滞意,深入浅出”(引曾希颖语)了。他的朋友刘少希评他的诗说,“自助隽妙,雅近香山,而写景逼真,亦似剑南”,是颇获我心的。
摘自 柯木林、林孝胜合著,《新华历史与人物研究》(新加坡:南洋学会,1986年4月第一版),页183-188。署题“《勤勉堂诗钞》中富有本地色彩的诗篇”
【注释】
1 陈育崧,“我们应该纪念的一位先辈诗人 — 炎州冷宦左子兴”,《南洋商报》,21-6-1958。
2 《勤勉堂诗钞》卷四“兴到”,页183。
3 左秉隆于1881年至1891年任新加坡领事十年,十七年后的1907年,又再任总领事三年。
4 《勤勉堂诗钞》卷三“息力”,页86。
5 同上,“客息力作”,页86。
6 《勤勉堂诗钞》卷三,“谢事后隐居息力作”,页77。
7 同上,“柔佛王宫早眺”,页66。
8 《勤勉堂诗钞》卷四“郊外晚行”,页112。
9 《勤勉堂诗钞》卷六“咏蕉”,页236。
10 同上,“槟榔”,页236。
11 《勤勉堂诗钞》卷四“别新加坡”,页129-130。
12 同上,“重领新洲七律四首”(之一),页168。
《联合早报》- 杜南发:话说星洲 (2017-01-02)
http://www.zaobao.com.sg/news/fukan/mini-columns/story20170102-708735
《星洲星光——现代旅人手记》是章星虹新著书名,在新书发布会上,却想起一段“星洲”公案。
星洲是新加坡别称,命名的由来有不同说法。普遍认为最早出自19世纪南洋才子邱菽园,此说主要见于邱新民《邱菽园生平》(1993年出版),此书被学界认为是邱菽园研究的“奠基之作”。
1985年我和韩山元等《联合晚报》同事到邱菽园后人家中采访,以《大特写》系列报道多日,期间邱新民老校长(老人家是我高中校长)曾亲自到编辑部找我,叙述先辈情缘(邱菽园是他父母主婚人),交谈中还触发他想写《邱菽园生平》的念头,故说来亦与此书有零星因缘。
该书中说:“新加坡又名‘星洲’,始于(邱)菽园,故自号‘星洲寓公’”,并引述邱菽园1899年广州刻本《五百石洞天挥尘》卷二的一段话称:
“余常登高阜而望,每当夕阳西匿,明月未升,隔岸帆樯,满山楼阁,忽而繁镫遍缀,芒射于波光树影间者,缭曲回环,蜿蜒绵互,殆不可以数计……岛人尝称新加坡为星加坡,向以为译音之偶异耳,今始后知星字之美,其在斯乎!况是坡也,一岛滢洄,下临无地,混然中处,气象万千,既以星加是坡为之表异,何不以洲名是坡,为即纪实耶,乃号之曰星洲,而以星洲寓公自号。”
这段文言文,叙述自己常在日暮登高,华灯初上时,见处处灯火闪烁,璀璨如星,觉得当时“星加坡”的译名应改为星洲,更为贴切,并作为自己的名号。
这段记录,清楚明确,一向被认为是“星洲”出处。
后来学者李业霖在《南洋商报》发表文章,说“陈育崧先生昔日曾与我讨论这个问题。这问题有待考证”,认为“星洲”一词并非邱菽园首创,清廷驻新加坡领事左秉隆才是“星洲”的创始者。
他说1889年邱菽园创办《天南新报》,虽屡用“星洲”一词;但早在11年前,1887年左秉隆就曾在一首诗中写到“星洲。”
这一年,左秉隆从新加坡乘船游廖内群岛,写了这首《游廖埠》诗:
“朝辞廖屿上轮舟,一片帆开逐顺流。绿树青山逢处处,和风丽日意悠悠。漫歌雅调惊云雀,乱拨鹍弦狎海鸥。乘舆不知行远近,又见渔火照星洲”(《勤勉堂诗钞》卷四),
他认为“星洲”一词最早就是出自此诗。此后许多文章又随此说,认为左秉隆是“星洲”的始创人,邱菽园则是推广者。
但若认真审视,这一说法亦“有待考证。”
首先,“星洲”一词,实非左秉隆首创,而是中国诗词传统用典,指水边的小沙洲。
如唐代诗人卢照邻《晚渡渭桥寄示京邑游好》诗就有:“长虹掩钓浦,落雁下星洲”。南宋大学者朱熹友人吴儆,也有一阕词《题星洲寺》。这座星洲寺,位于安徽黄山市屯溪上游的月潭村,事过千年,寺已无存,但当地还有一个星洲村,属于黄山市休宁县,宋代星洲寺遗址,就位于现该村的水口处,寺与村均以“星洲”为名,因为那是屯溪一块沙洲淀积的土地。
可见“星洲”一词,早已有之,左秉隆是旧学士人,赋诗记游,随手拈来“星洲”一词,用典纪事,实属自然。
再细读左秉隆原作诗意,“又见渔火照星洲”并未确指就是新加坡,对照前句,更像是描写廖内群岛点点漁火星罗密布的海上夜景。
左秉隆在本地诗作约三百余首,但除了那一句“星洲”,就再未提及,诗题或诗句多用清朝官方用语“新嘉坡”、或“新洲”或“息力”(selat)。如第一次离任诗题为《别新嘉坡》,二度重任时诗题《重领新洲》,晚年退休后诗题为《谢事后隐居息力作》(早年亦有《息力》诗题)。翻遍数卷诗集,就是不见“星”踪。
相比之下,邱菽园不仅在《天南新报》常用“星洲”一词,在《菽园诗集》里也多次以此入诗。他晚年遗作有一篇《星洲溯源谈》(刊1948年苏孝先编《漳州十属旅星同乡录》),还提及这是自己在1898年“为《天南新报》时所偶然命名”。
由此可见,左氏写“星洲”,事本无意,亦非始创。邱氏倡“星洲”,确是有心,而且始终贯彻,知行如一。故以“星洲”一词称新加坡的原创者,显然还是应该回归邱菽园。
一段名实公案,或可就此随风而过,山水各安生,天地归自然,星洲依旧如是,星光依然灿烂。
新论 | 我本炎洲一冷官——论左秉隆出使南洋诗中的感伤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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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早报》- 从旧体诗看新加坡人文社会 (2021-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