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柯木林*
直到1960年，我才开始叫他哥哥，他开始叫我弟弟。在这之前，我一直称呼他皇上，他叫我的名字。
— 爱新觉罗·溥杰
爱新觉罗·溥杰是前清宣统皇帝爱新觉罗·溥仪（1906–1967）的胞弟，现年81岁。春节期间，我与刘雅达兄，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王受业先生与徐绍丽小姐的陪同下，到北京护国寺大街的一座普通四合院内，拜会了溥杰先生，并和他作了简短的访谈。
宣统皇帝
几个星期来，溥杰先生上述的这段谈话，总是萦绕耳际，不能忘怀。我当初不仅为此大为震惊，亦曾为之心酸。试想，1960年时清朝已灭亡了半个世纪，而溥仪、溥杰兄弟间的情谊，依然如此陌生。以往读史，对史书上所 载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 史实，不能理喻。譬如，三国时代曹丕对他的弟弟曹植的逼害；玄武门事变时李世民（唐太宗）杀死哥哥李建成；北宋赵匡胤（宋太祖）、赵光义（宋太宗）兄弟间 “烛影摇红，斧声凿凿”的历史悬案，乃至清初雍正皇帝以残酷手段对付他的兄弟等等，都是著名的例子。现在溥杰先生的这段谈话，为我解答了多年来存在心中的 疑惑——帝王家庭内根本没有亲情可言！难怪溥仪被接入宫中当末代皇帝的时候，他的祖母不但没有高兴，反而得了神经错乱症。就因为这一入宫，等于是和家人生 离死别，以后要再相见也非易事。溥仪在他的自传《我的前半生》一书中说：“我三岁进宫，到了十一岁才认得自己的祖母和母亲”（页31），紫禁城宫闱中门阀森严的生活，由此可见。
左起: 前清宣统皇帝的胞弟爱新觉罗·溥杰, 本书作者柯木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王受业、徐绍丽,1988年春节摄于北京
溥杰说，他有兄弟姐妹共十一人，他排行第二，比哥哥溥仪小一岁。他没有见过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因为那时还年幼（只有两岁），但却见过在宫中担任母育溥仪的四位太妃，即同治皇帝的婉容（即末代皇后），并对婉容的不幸身世，深表同情。
本书作者与爱新觉罗·溥杰
在谈到他与溥仪兄弟感情时，溥杰说，在旧时代里，即使是自己的亲哥哥当上了皇帝，兄弟之间的关系就不能谈了，简直有如天渊之隔。溥杰第一次见到溥仪，是在1916年 的春天，那时帝制早已垮台，民国也已成立了五年，但在紫禁城的小朝廷中，溥仪仍然做起闭门皇帝，号令虽不出紫禁城宫门，却也自得其乐。在溥杰的想象中（那 时他才九岁），“总觉得所谓皇帝，应该是一个头戴冠冕，身穿大袖黄袍，五绺长髯的威武形象”。可是当他见到溥仪时，“却是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小孩子”，不 禁使他感到意外，也感到新奇。之后他们常在一起玩耍，兄弟之间才逐渐建立感情。
在《我的前半生》一书中，溥仪写他第一次见慈禧太后时说：“我记得那时自己忽然处在许多陌生人中间，在我面前有一个阴森森的帏帐，里面露出一张丑得要命的瘦脸——这就是慈禧。据说我一看见慈禧，立刻嚎啕大哭，浑身哆嗦不住”（页34-35）。当初读《我的前半生》时，总觉得一个只有三岁大的孩子，怎么会如此清楚地记得当年的情况。这次有幸见到溥杰先生，便问他这段记载是否真实。溥杰说：“这是真的。溥仪在世时曾不断提到这事。因为那时候溥仪还小，他很害怕，所以印象特别深。”
爱新觉罗·溥杰的书法自成一格
溥杰说，他不谙满文，溥仪也只是粗通满文及满族礼节。但他的父亲醇亲王爱新觉罗·载沣（即光绪皇帝的弟弟）的满文造诣好，醇亲王写日记，如果遇到一些不想让他人知道的事情，便用满文书写。醇亲王曾于1901年7月31日到过新加坡，在同济医院接受当地侨民呈交颂词。
溥杰先生说得 一口道地的北京话，他给我的印象是和蔼慈祥，平易近人。我们大约谈了半小时，当时我的确感到时光倒流。溥杰先生是历史的见证人，我正面对着历史。临别时， 他手书一幅书法赠我。在朔风萧瑟的初春黄昏，我们握手告别了溥杰先生，他还亲自送我们走出了四合院的朱门……
原载《南洋·星洲联合早报》
1988年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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